中國音樂家協會音樂評論學會第六屆年會活動系列報道——居其宏教授訪談錄
時間:2016年11月13日
地點:英国正版365官方网站會議室
楊柳成:居教授您在音樂評論方面頗有建樹。那麼,請問,您認為作為一個合格的音樂評論者,需要具備哪些素質?
居其宏:作為專業音樂評論的樂評人,就不是像那種業餘的評論人一樣寫一點随感,寫一些散文式的文章。要有一定的專業含量和學術含量,有一定的思想高度。一是要熱愛音樂,二是要學過音樂。要知道音樂藝術的基本規律和它的特殊性。另外一個就是要多聽音樂。古今中外最著名的音樂作品,都要好好聽,領悟其中的奧妙。要以曆史上最好的作品來作為衡量尺度。感性經驗的積累是非常重要的。而且最好是要到現場聽音樂會。因為,聽唱片畢竟沒有聽現場音樂會那樣有真切的感受。還有要多讀書。音樂評論,基本的生存方式就是用文字來表達作者的所見、所想、所思。文字的表達,首先要有一個基本的人文素養包括曆史的、哲學的,美學的。要多讀好書,讀經典的書。除了一般的音樂評論著作以外,還要讀一些大美學的書。包括歌德、黑格爾、馬克思,恩格斯、毛澤東等人的一些東西。也對我們的音樂評論是有好處的。他們對藝術作品的切入。包括恩格斯所說的,曆史的、美學的、音樂工藝學的三個維度,對音樂作品進行評價。對這些,我們都要學習掌握。這樣我們通過多練筆,多思考,多實踐,多老師請教。天長日久,日積月累,必有所成。這是有一個過程的。如果真的是熱愛音樂藝術的話,就應當把許多課外的時間,花到讀書聽音樂上面去。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,也是我的基本經驗。必須要多讀書,多聽音樂,多看樂譜。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能夠讓人信服。有一定的思想深度,分析音樂技術的手段紮實,才能說是内行。
楊柳成:您不僅對音樂評論上面,很有建樹,而且對中國歌劇方面也很有研究。請您對近年來中國當代歌劇創作進行一個評價。
居其宏:對于歌劇人們有一個說法,那就是“歌劇是音樂藝術王冠上的寶石”。我還要說的是:在人類創造的各種藝術形态當中,它是一艘航空母艦。高度精密,高度複雜,需要把所有的文學的、音樂的、美術的,包括形體語言,包括聲、光、電,全部精密的組合在一個小小的舞台之上。所以它非常精密,非常複雜,是高度綜合性的。研究歌劇要比單純的研究音樂呢,又要困難一些。它的知識儲備,它牽涉到的學科更加複雜。二十世紀初以來,從黎錦晖的兒童歌舞劇一直到現在已經有100年之久了。在這其中産生了非常多的好作品。但也有些問題。近年來,尤其是新世紀以來,中國歌劇也不是沒有好的作品。但是主要的主流,還是采用西方正歌劇的形式,結合中國的故事、中國的人物,包括有些自覺采用中國傳統音樂的音調、音樂元素、思維方式來寫中國的當代的歌劇。如果有100部中國歌劇的新作品,其中有80部這樣的作品。
當然還有另外一些繼承《白毛女》傳統的(民族歌劇),除了向西方學習基本表現體系,比如說它的管弦樂隊、各種聲樂形式(重唱、合唱、宣叙調、詠歎調)等形式之外,還有跟西方歌劇不同,也與中國向西方歌劇學習的正歌劇不同,就是借用中國戲曲的結構和思維,來寫作主要人物的核心詠歎調,這是中國民族歌劇的最大的特點。我們聽過的,還留有記憶的那些如:《白毛女》、《小二黑結婚》、《紅霞》、《洪湖赤衛隊》、《江姐》到新時期的《黨的女兒》、《野火春風鬥古城》都是一脈傳下來的。這一脈,在過去的五六十年代是主流。這些歌劇廣大人民群衆是熟悉得很,能唱其中的很多調子(詠歎調),就算不會唱,他們也很愛聽。包括一些像主題歌一樣的東西,比如說《洪湖水浪打浪》、《紅梅贊》等歌曲在當時都很流行。這一脈到了新時期改革開放以後。由于西方現代思潮的湧入,民族歌劇當中也産生了一些問題。有些問題沒有解決,所以新時期有很多作曲家就不願意再走這條路,就開始走西方那條路,所以正歌劇就多了起來。當然也有一部分人繼續走(民族歌劇這條路),像總政歌劇團王祖皆、張卓娅這兩位作曲家,寫的《黨的女兒》和《野火春風鬥古城》一脈相結。去年《白毛女》創作七十年,文化部、中宣部又把《白毛女》歌劇重新排演,在全國十個城市巡演。然後又有北京電影學院,又拍了一個3D舞台藝術片《白毛女》,雷佳演的。雖然3D舞台藝術片我不太喜歡,但是這個歌劇,還是很好的。
當代很多歌劇的劇作家、作曲家心态十分浮躁,他們寫的劇本戲劇品格很羸弱很薄弱,就是沒有戲。什麼是歌劇?瓦格納對歌劇有一個權威的概念。歌劇是利用音樂展開的戲劇。本質上,是戲劇,隻不過它的表現手段不同,它是以音樂來展開的,才叫歌劇。用身體和舞蹈語言展開的呢?它就叫舞劇。用語言和身體來展開的,那就叫話劇。這就不一樣了。當然,中國戲曲王國維有很經典的定義:以歌舞演故事。歌舞是他的手段,要演成故事,故事要有情節,有人物有形象,有沖突,有發展,有低潮,有推進,有高潮,最後矛盾解決。現在我們的劇作家,這方面很差,所以,中國歌劇和音樂劇的劇本要比起中國戲曲,尤其是地方戲曲的文學劇本來,它們的質量還是差的很遠。我們應該好好向戲曲學習,盡管它也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戲曲,都是中國的新創作的戲曲。比如說豫劇《焦裕祿》,這也是一個主旋律的題材,按道理來講應該非常不好寫,但是人家寫的非常好,非常感人。這就不但要有高超的政治責任感,要把英雄人物寫好;也要有崇高的藝術責任感,一定要通過最美的藝術形式,把這個人物的形象在舞台上刻畫出來,樹立起來。讓人感動的一個人,讓人感到他的思想的崇高,他的人格的偉大,然後向他學習。而不是做一個政治的傳聲筒,簡單化。
像冼星海,偉大不偉大?偉大!寫了很多好作品。要不要寫?要寫,怎麼寫?寫冼星海一下子寫了好幾部。像廣州有一部叫《烽火冼星海》,中國歌劇舞劇院也搞了一部,總政歌劇團也搞了一個冼星海,叫《天下黃河》。三部作品,基本都是圍繞主旋律去的。應該向《焦裕祿》劇組學習。這個人物你要把他人格上最偉大的地方,包括對《黃河大合唱》的誕生,在什麼樣的條件下觸發了他的藝術靈感,要把他的這個寫出來。概念化、一般化,如果這麼寫就不行了。東西寫出來,結果沒有感染力,不是正能量而變成了負能量。如果隻是口号式的、簡單的配合政治任務,這怎麼能行呢。恰恰在中國歌劇、音樂劇舞台上這種東西太多。
歌劇創作應該真正深入到符合歌劇藝術規律的,真正深入到人物内心深處的。把握它的獨特性:“這一個”。恩格斯說什麼,現實主義除了細節的真實以外關鍵是要寫出“這一個”,這個人跟别人不同。獨特性,他的獨特的性格,戲劇矛盾當中的他的獨特的行為邏輯,他的心理依據。這樣的話才能刻畫出他的偉大來。這方面我們做得還很不好。還有音樂創作方面也是一樣,有一些急功近利。作品寫出來,演出的效果如何?作曲家基本沒有關注,像是口水歌。雖然現在在我國正歌劇創作中,用現代技法都不多,基本上都是浪漫主義時期或民族樂派的那種有調性的音樂。但是旋律不堪入耳,演員唱起來也很困難,觀衆聽起來也很困難,記不住,所喂口水歌。就這些東西是中國歌劇的大敵,現在好像還沒有引起相關的主創人的重視。當然很好的作曲家也有,像金湘創作《原野》的時候;徐占海創作《蒼原》的時候;莫凡創作《雷雨》的時候;還都是可以的,他們的創作都比較認真,但是這樣的作曲家比較少。像王祖皆、張卓娅夫婦他們的創作态度是相當嚴肅的,所以才能出好作品。但有一些人才華一般,還要和莫紮特比,多長時間就能寫一部歌劇,這怎麼行呢!還有一些人僅僅就弄一個旋律,有一個作曲團隊幫他搞配器,接到的委約很多,也來不及仔細推敲。就不得不交稿。因為首演的時間已經定了,某年某月某日,在某某地方首演,你必須在某一時間前交稿。時間已經定了,如果不交稿,就逼着他交稿。這種情況有很多,所以關鍵是我們講了許多評論家如何影響評論的。創作家除非你評論他的作品,否則他不看評論。你評論他的作品,除非你批評他,他才予以重視。而且常常不服氣。現在,許多作曲家,創作家不看評論。這也是一個問題。
楊柳成:因為我們現在的學生都是90後,他們都生活在一個被流行音樂包圍客觀環境中,他們中很多也很喜歡流行音樂。那流行音樂應不應當評論?如果要評論的話,該如何切入?
居其宏:流行音樂當然可以評論。流行音樂在大陸才三十年,抗日戰争時期它受到左翼音樂家們的批判,認為它是“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後庭花”。這個批評有沒有道理?有一定道理。但是,我覺得,也沒有道理,為什麼呢?因為即便在那個時候,人們也依然需要愛情,依然需要休養生息,依然有男歡女愛。所以魯迅曾經批評一些人,把什麼都跟抗戰聯系起來。說吃西瓜的時候,一切西瓜吃下去,帝國主義瓜分中國,這個西瓜都不能吃了,好像抗戰就不能吃西瓜了,這個就過分了。當然,全國解放以後,我們流行音樂是全面的禁止,連抒情歌曲也不行。改革開放初期,鄧麗君的盒帶傳入大陸,慢慢的才有流行音樂影響到大陸。中國的流行音樂也是受到當局的嚴厲批判和禁止的,公安部曾經和中國音協曾發布一個公告:“流行音樂一律禁止”,在社會上禁止是不太可行的;後來退一步,流行音樂不準進課堂,也禁止不了。所以在八十年代的時候,我們這一代人,是在三條戰線上作戰。 一條戰線就是思潮思想,指導思想,中國音樂發展的指導思想領域;另外一個重要的戰線是現在新潮音樂的戰線;第三個領域就是流行音樂領域。當時主要的論戰對象就是對于一些中國音協的老同志,包括呂骥先生是我的導師,包括趙沨同志,都反對流行音樂,我們就要為流行音樂在大陸的生存權發展權,進行論戰。公開發表在刊物上。這個論戰必須牽扯到一些實際的作品。當時大陸有一批作曲家,像王酩是寫了一個《妹妹找哥淚花流》,他們批判名義上寫兄妹,實際上寫愛情,寫愛情也是不行的。對于這方面,我們就跟他們進行争論,為什麼不能寫愛情?包括後來谷建芬的作品、王立平的作品、後來有個湖北寫《王昭君》的,包括李谷一的氣聲唱法,都受到了當局的嚴厲批判。我們當時就堅決維護這些創作家、演唱家,創作和演唱這些流行歌曲。這些論戰其實也是評論,就是圍繞某一個題材,已經出現的題材,否定他的意見,跟他針鋒相對進行論辯,也是一種評論。發展到後來八十九十年代以後,流行歌曲的合法權益已經沒有問題了,再也沒有人會說它是資産階級的,腐朽的,沒落的了,産生了許多好作品,比如廣東的音樂家李海鷹寫的《彎彎的月亮》。我在《共和國音樂史》裡面寫,八九十年代以後的流行音樂,我比較看好的一個就是這個《彎彎的月亮》。還有劉歡他自己寫自己唱的,比如說《千萬次的問》,還有一個曆史劇《胡雪岩》裡面的插曲,運用了一個京劇的音調等等。包括王立平寫的《紅樓夢》裡面的《枉凝眉》、《葬花吟》,都是十分不錯的。還有“西北風”的音樂,也是被充分加以肯定的,比如《月亮走我也走》。我覺得一個藝術家,尤其是搞史學的評論家,你可以有個人的喜好,但是在你學術著作裡面或者評論作品裡面,你不能偏于個人的憎惡,應當從整個的藝術大勢出發,對别人進行評價。你隻能說這個作品好不好,不能說這一類體裁不行。題材雅有雅趣,俗有俗趣,各有各的美。過去我們是封建時代從雅避俗。雅的高雅,俗的就是孔子所說的禮崩樂壞。共産黨人以後把這個改過來了,但是又發展到另外一個方面,從俗避雅。革命群衆歌曲好,交響樂鋼琴曲,室内樂,藝術歌曲不行,這就是另外一個極端。今天我們這個自由社會就允許各類體裁,自己按照自己的藝術規律去發展。古代還有所謂高山流水和者甚少,下裡巴人和者甚衆,更何況今天呢。今天為人民創作的導向,是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。我寫過一篇文章,人民也是多層次的,你是人民,他也是人民,我也是人民。馬克思說過,對于非音樂的耳朵再好的音樂,也是沒有意義的。所以音樂要懂的。所以說像現代音樂,尤其像很尖銳的現代派音樂。我本人不喜歡,但是我認為它有它生存的權利。在我們為人民而創作的過程中,它也是一員,必須保護它的生存權利。但是你可以對其中某個作品全盤否定它,這個作品寫得不好是可以的,你不能否定這個體裁本身,這一類風格本身。譚盾的那種《秦始皇》,周龍的《白蛇傳》,郭文景的《駱駝祥子》這樣的作品,一般的老百姓是不會看的,像我們這些搞歌劇的人是必須要看的。要發現他們其中的一些好東西,要不要存在?允許它存在。但主體還是正歌劇。正劇更多的不是用現代技法寫的,是用古典派、浪漫派、民族樂派,借鑒一點現代技法寫的。但是作為一種個别特殊需要的時候才采用。一般情況下都是有調性的,講究戲劇性,講究對比,講究結構的完整,講究旋律的優美動聽。
還有音樂劇,在歐美主要是給年輕人看的,仍然是雅俗共賞,老少皆宜的。去年我去了英國倫敦,看到了兩部音樂劇。當然,年輕人是主體,但是也有各個年齡層次的人,也有各個階層收入不一樣的群體。作為一個理論家,有個人的喜好是必然的。不可能沒有個人的觀點,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。但是作為一個理論家,出現在公共話語空間的時候,你就不是再代表你個人,而是你要代表一個科學公正的,站在一個更宏觀的立場上來看問題,所以我覺得流行音樂也是這樣,當然流行音樂發展到新世紀以後也有很多。我的主要研究方向還是在歌劇、史論等方向,間接研究到中國近現代史,也研究音樂批評,音樂美學,研究得比較雜。我的确不喜歡現在的流行歌曲。但是我不發言,因為我沒有研究。要了解流行音樂,流行歌曲方面的批評的話。建議找一下金兆鈞,他是這方面的權威。因為我的主要研究不在這一塊,當代的流行音樂,尤其近幾年的,我說不出任何意見。僅僅隻是偶爾,在電視裡面聽到。
訪談現場
合影留念
音樂學系供稿:記者/楊柳成,記錄及整理/于躍,攝影/潘林紫